《荣宝斋》期刊 | 艺林纪事米芾与贺铸交游述略 | 【荣宝斋·艺林纪事】文 /席 乐?北宋 米芾 贺铸帖 36.8cm×23.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贺铸(一〇五二——一一二五)，字方回，卫州(今属河南)人，祖籍山阴，北宋孝惠皇后族孙。能诗文，尤长于度曲，其词深婉严密，有《东山乐府》《庆湖遗老集》。自言为唐谏议大夫贺知章后裔，以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贺铸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曾任右班殿直，元佑中任泗州、太平州通判，晚年退居苏州，杜门校书。其事迹入《宋史·文苑传》。米芾有《贺铸帖》《方回帖》传世，均与贺铸有关。一贺铸是北宋的著名词人，他的词工致修洁，词意清新，又精于炼字，能得李商隐、温庭筠的真传。他自己曾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贺词在当时声誉甚隆，贺铸曾有“梅子黄时雨”之句，故人称“贺梅子”，后来他退居苏州时所作的《青玉案》词也深得黄庭坚赞赏，黄氏有诗云：“解道当年断肠句，如今只有贺方回。”可见当时士大夫对其词章的推崇和喜爱。贺铸生于皇祐四年(一〇五二)，比米芾小一岁。据其墓志铭记载，贺铸的先祖是春秋时的吴国公子庆忌，庆忌死后妻、子避乱来到庆湖，遂名其族为庆氏，到了西汉，为了避汉安帝讳又改为贺氏。贺铸早年丧父，做过监军器库门、林城酒税、徐州宝丰监、和州边界巡检一类的武官，后来在叶清臣、苏轼等人的力荐之下转为文官，但品秩不高。贺铸为人直爽豪迈，与人谈论喜欢当面指出别人的过失，不肯与世俯仰、曲意迎逢。《宋史·文苑传》说他：“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北宋 米芾 临沂使君帖 25.1cm×31.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米芾与贺铸的交游，源于二人出身与性格的相似。他们都以恩荫入仕，没有参加过科举。米芾因为母亲早年侍奉过宣仁皇后，得以补浛光尉；贺铸则借助孝惠皇后族孙的身份授右班殿直，这在宋代都是很低微的官职。在性格上，贺铸有侠义之风，米芾也并非循规蹈矩之辈。从诸多史料中都可以看出米芾的狡黠怪诞：他穿不合时宜的唐服，有洁癖，拜石为兄，精于临仿书画却常常以假易真。这两个人皆任性率真，不论权贵时贤，随意臧否，所以相逢之时总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正如《宋史·文苑传》云：“江、淮间有米芾以魁岸奇谲知名，铸以气侠雄爽适相先后，二人每相遇，瞋目抵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谈者争传为口实。”此外，米芾因行为高蹈放纵、不类常流，被世人称作“米颠”；贺铸少有狂疾，常以“北宗狂客”自况。一颠一狂，二人性情相类若此。二《庆湖遗老集》（四库本）米芾与贺铸的交游始于元祐六年(一〇九一)，此年贺铸在历阳(今安徽和县)石迹戍官任上解归，回汴京途中经过广陵(今江苏扬州)，曾约米芾游金山，但未能相见。贺铸《庆湖遗老集补遗》有《约十客同集金山，米元章约而不至，坐中分题以“元章不至”分韵作诗，拈阄韵应口便作，滞思即罚巨觥，余得“章”字》一首诗，诗云：九客相逢思楚狂，停歌罢铗缓行觞。座中那更添严令，分韵吟诗招阿章。诗中的“楚狂”指米芾，因米芾曾居襄阳，古属楚地，其人又性情颠逸，因而当时诗文中多称他为“楚狂”。此诗末句唤米芾作“阿章”(米芾字元章)，若非熟识，当不至于有这样亲昵的称呼，这样看来二人在此之前或许已经定交。《庆湖遗老集》卷四《金山化成阁望焦山作》注云：“金山夜集，招米芾元章不至作。”所谓“金山夜集”与前诗所指是同一事，诗中有：“惜无杯中物，可以延楚狂。兴阑半道去，浪学山阴王。明发吾将还，沧波渺相望。如何方外徒，漫仕烦官仓”之句。贺铸在这首诗中以王羲之赞誉米芾善书。“发吾将还”一句写离别，正合贺铸途经广陵不能久留的情况。《庆湖遗老集》虽非全秩(见《四库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五)，但于每一首诗题下都注明写作时间和地点，前引第二首诗下注：“辛未二月”，即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二月，此为米芾与贺铸交游最早的记载。北宋 米芾 清和帖 38.5cm×28.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金山夜集”之后，贺铸于是年返回汴京(今河南开封)，米芾次年任雍丘令。雍丘(今河南杞县)毗邻汴京，二人过从十分方便。但初到雍丘的米芾似乎被吏事纠缠，直到一年后的元祐八年(一〇九三)八月，才前往汴京拜会贺铸。《庆湖遗老集》卷五有《谢米雍丘元章见过》即作于此时，诗云：“古今两妙令，雍丘与太丘。当时号清白，后日想风流。吏鼾庭阴午，农歌夜色秋。吾非荀氏老，愧尔德星留。”“太丘”指的是东汉时曾做过太丘长的陈寔，此人是当时名士，后来归隐，人品声名都很高，死后送葬者三万余人，车数千乘，司空荀爽、太仆令韩融等披麻戴孝执子孙礼者以千计。蔡邕为他撰写碑铭，大将军何进遣使致悼词，谥曰：“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贺铸将米芾与陈寔相提并论，赞誉之情可见一斑。元祐八年(一〇九三)秋冬间，贺铸离开汴京前往海陵探亲，十月在雍丘回访米芾，这与米芾的到访才相隔了不到两个月。关于此次见面贺铸有诗二首，题为《留别米雍丘二首》，诗云：“明缸通夜语，累块写胸中。水癖推刘令，书名凂鲁东。忌猜悲廪鼠，逐热贱云鸿。不乏佳山水，东南著两翁。”“好佳楚公子，山林何处逢。官身须自乞，俗眼可相容。叔夜烂尤锻，伯鸾傭且舂。多惭方禄隐，尔汝傲吴侬。”诗题下的小注中说：“米辨博有才具者《山林集》数十卷为人知者，特水淫书学而已。情况多忤，尝上章援予祠史之请，不报，辄已因以激之。癸酉十月雍丘赋。”“祠史之请”即元祐六年经叶清臣、苏轼等人举荐，贺铸由武弁转为文职之后，请监北岳庙一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系此事于元祐七年，夏承焘《贺方回年谱》已有考辨。)监岳庙一职在宋代为祠禄官，多为选人、小使臣担任，且不必赴任，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官职。贺铸此请大约是急于想摆脱武弁之名。从这条注文来看，米芾在此事上也曾发挥作用，起码尽了一己之力声援贺铸。三北宋 米芾 方回帖绍圣二年(一〇九五)，贺铸结束海陵之行返回汴京。在汴京的一处粮仓上偶然见到米芾的题字，不禁心生感慨，作《折中仓观米元章题字》，并注：时米客扬州，乙亥六月京师赋。诗云：“银钩入木揜钟王，拂眼清风识楚狂。淮海京尘两流落，与君大是觉身妨。”此时贺铸在汴京，米芾所在的扬州北宋属淮南路，两地南北相隔，相去甚远，二人见面不再像元祐八年那样方便，因此说“淮海京尘两流落”。此年米芾已罢任雍丘令，请监中岳庙，去往润州。贺诗中所说的“时米客扬州”是米芾在东去润州途中经过扬州还是抵润州后又外出游历则不好遽定。与此事相关的另一件书札是米芾所书的《方回帖》，其文曰：“芾顿首。终日对客，无可适。移疾加居，庶可与公少款也。夜过不争清话，来早具蔬食以迎。遣介授所可进者，草草。芾顿首。方回友人人英。”据曹宝麟先生考证此帖书于绍圣元年(一〇九四)末或绍圣二年初，并认为贺铸此时亦在润州，因此米芾才有约饭之请。若米芾在绍圣元年末或绍圣二年初已到润州，那么贺铸本年六月在汴京见到米芾题字时所说米芾“时客扬州”便不是由雍丘前往润州途中，否则贺铸在返京路上与米芾在润州约饭便无从谈起。北宋 蔡京 宫使帖 41.3cm×3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北宋 蔡京 节夫帖 42.3cm×32.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米芾与北宋权臣蔡京的交情也非同一般。正是蔡京当政期间，米芾得以被召为书画博士，受到宋徽宗的赏识。蔡京在北宋有书名，《宣和书谱》即可能是由他领衔的文人集团编纂而成，因而书中对其美誉有加。曹宝麟先生认为“宋四家”中的“蔡”为蔡京，亦可见其为当时书坛翘楚。(见曹宝麟《米芾与苏黄蔡三家交游考略》)蔡京传世的作品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如《节夫帖》《宫使帖》《鹡鸰颂跋》等，书风瘦硬劲拔，《宣和书谱》说他：“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外规矩。正书如冠剑大臣立于庙堂之上，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绝古今，鲜有俦匹。本朝题榜不可胜计。作‘龟山’二字，盘结壮重，笔力遒劲，巍巍若巨鳌之载昆仑，翩翩如大鹏之翻溟海，识与不识，见者莫不耸动，斯一时之壮观也。”北宋 米芾 彦和帖 42.6cm×30.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符三年(一一〇〇)，蔡京被罢官后流落南方，米芾、贺铸在真州(江苏仪征)同见蔡京，三个人还演绎出一段书法故事。此事详于《铁围山丛谈》卷四：元符末，鲁公自翰苑谪香火祠，因东下无所归止，拟将卜仪真以居焉。徘徊久之，因舣舟于亭下，米元章、贺方回来见，俄一恶客亦至，且曰：“承旨书大字，世举无两。然某私意，若不过赖灯烛光影以成其大，不然，安得运笔如椽者哉？”公哂曰：“当对子作之也。”二君亦喜，俱曰：“愿与观。”公因命具饭磨墨。时适有张两幅素者。食竟，左右传呼舟中取公大笔来，即睹一笥道帘下出。笥有笔六七枝，多大如椽臂，三人已愕然相视。公乃徐徐调笔而操之，顾谓客：“子欲何字耶？”恶客即拱而答：“某愿作‘龟山’字尔。”公乃大笑，因一挥而成，莫不太息。墨甫干，方将共取视，方回独以两手作势，如欲张图状，忽长揖卷之而急趋出矣。于是元章大怒。坐此，二人相告绝者数岁，而始讲解。乃刻石于龟山寺中，米老自书其侧曰：“山阴贺铸刻石也。”故鲁公大字，自唐以来，至今独为第一。《铁围山丛谈》是蔡京的儿子蔡絛所著，“龟山”大字也曾见于《宣和书谱》记载，所以这则故事应当可信。当蔡京在舟中作大字时，米芾和贺铸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此时的蔡京不仅尚未发迹，且在贬谪途中，贺、米二人的这种表现只能说明他们对于蔡京书法的钦慕。文中说“龟山”大字被贺铸抢先一步夺走，米芾因此大怒，以他直率的性格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好在最后此书刊刻上石，米芾亲书并提及贺铸，成了一段翰墨因缘。四北宋 贺铸 与汉逸大孝书米芾精于书画鉴藏，著有《书史》《画史》《宝章待访录》等，是研究北宋书画鉴藏的重要的文献。《书史》中记载了他与褚遂良所临《兰亭》失之交臂的一段因由，而此帖在元符三年米芾、贺铸、蔡京会面时又由贺铸持至真州出示米芾，此事见《书史》，云：文惠孙居高邮并收得禇遂良黄绢上临《兰亭》一本，乏赀之官，许余以五十千质之。余时迁塟丹徒约王君友壻宗室时监罗务令辊亦欲往别，约至彼交帖。王君后余五日至，余方襄大事，未暇见之。事竟，见云适沈存中借去，吾拊髀惊曰：“此书不复归矣！”余遂过沈问焉，沈曰：“且勿惊破，得之当易公王维《雪图》，其父尝许见与也。”余因不复言，后数日王君携禇书见过，大叹曰：“沈使其婿以二十星资其行，请以二十千留禇书。”余因不复取，后十年王君卒，其子居高邮欲成姻事，因贺铸持至仪真求以二十千售之。后苏颂丞相家与沈之子博毅同会问所在，曰：“分与其弟矣。”翌日苏舜元子云屡见之。褚遂良所临的《兰亭》本来让米芾心有所动，打算斥资购藏，但被人抢先一步，后来又经历曲折，最终也没有归于米芾之手，这其中贺铸很有可能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米芾与蔡京皆善书，那贺铸是否也受他们影响呢？从相关的文献中可知贺铸亦善书。明陶宗仪《书史会要》中载贺铸其名，云：“方回擅豪翰，其迹杂见《群玉堂法帖》中。”明汪珂玉《珊瑚网》卷二十一录文徵明《停云馆十跋》云：“第六卷为南宋名人书，如王定国、钱穆父、贺方回、陈简斋皆元祐、政和间人，文氏误耳。米敷文、陆秘监之奇逸，张千湖之调畅，韩子苍、定国、方回之老健，虞雍公之俨雅，皆有可采者。”今本《停云馆帖》卷五有贺铸《与汉逸大孝书》，此为贺铸传世的唯一书作，文曰：“铸顿首。昨辱惠然左顾，且蒙古风之赠，衰拙无以克当，弟感怍而已。方图诣谢，得教承，孝履支□，且闻舟已过维，无缘追路，千万节哀自重，不宣。铸再拜。汉逸大孝服前。”其内容是与朋友离别并感谢其馈赠“古风”某物的一封日常书信。用笔厚重，结体宽博，略近苏东坡的风韵，确与文徵明所评“老健”相符。北宋 米芾 值雨帖 38.6cm×25.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米芾传世的手札当中有一札名为《贺铸帖》。其文曰：“芾再启。贺铸能道行乐，慰人意。玉笔格十袭收秘，何如两足其好？人生几何，各阏其欲。即有意，一介的可委者，同去人付子敬二帖，来授玉格，却付一轴去，足示俗目。贺见此中本，乃云：公所收纸黑，显伪者。此理如何？一决无惑。芾再拜。”据曹宝麟先生考证此帖大约书于崇宁二年(一一〇三)。帖文的内容是米芾想要换取别人的玉笔格，具体的换法我们不得而知，但其中透露出米芾与贺铸书画交往的信息却很重要。信中提到贺铸对子敬二帖中的一帖发表了意见，以纸张的颜色为依据判定为伪作。能从纸色上判断古人书作的真伪，需要有相当的眼力，想必贺铸所见的法书名迹应当不少，这对一般的词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米芾鉴定书画时对于纸张也颇为看重(见《书史》《画史》)，贺铸也许受他的影响。其实贺铸对于“材料”的重视，从另一则记载中也能得到佐证，即贺铸本人精于治墨。元代陆友《墨史》中说：“贺方回、张秉道、康为章皆能精究和胶之妙法，其制皆如出犀璧也。”胶对于制墨至关重要，贺铸精于此道，足见他于材料的用心。米芾与贺铸生年相差不多，但米芾早卒，他死后有的书画藏品被贺铸所收。据《真迹日录》载：“谢庄希逸小楷词翰真迹凡四篇，清婉媚好，宋思陵书法所自出也。旧为贺方回藏本，米元章故物也。今在汪景淳处，《戏鸿堂帖》刻手不精，略存梗概耳。”结语米芾在北宋的交游十分广泛，在书法上与苏轼、黄庭坚等人相互切磋，鉴藏上与王诜、赵大年相往还，其与权臣蔡京和宋徽宗之间也有交往奏对之事。关于米芾与贺铸的交游，目前学界尚缺乏专文讨论。从有限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知道，米芾与贺铸的交游主要集中在元祐八年到崇宁二年这十年当中。米芾任雍丘令时、家居润州期间以及在真州同见蔡京时两人都曾面晤。贺铸与米芾的书画交游包括在元符三年同观蔡京作字、出示褚遂良法帖、对子敬书作发表意见及收藏米芾故物等。尽管贺、米二人的交往时间不算太长，其深度与同时代的苏、黄等人亦不能相比，且由于资料的匮乏，仍有许多细节我们无从知晓，但作为北宋文人群体中的成员，探讨二人的交游并收集整理一部分相关的文献，仍有其意义，这将为全面了解米芾的生平、经历增添新的内容。同时，贺铸以词人为世人所知，探讨米芾与贺铸的交往，尤其是对贺铸写给米芾的诗歌进行剖析，我们将看到一个词人眼中米芾的形象。实际上，作为书家和词人，米芾与贺铸的交游更宜被置于北宋文人群体这一大环境中进行讨论。顺着这一思路，若能将这些文人的交游活动串联起来，那么对于描绘出一个视域广阔的北宋书画生态应当是有益的。(本文作者供职于荣宝斋出版社)